「……餵，大小姐，」躲在門邊，榛蘇芳小聲地對紅秀麗說，「我們還是不要過去了吧……葵長官剛才踢門的那一腳……他一定是練家子！」蘇芳打了個冷顫。

秀麗的嘴角抽了抽，僵硬地點點頭，「嗯，沒錯，貍貍這次的見解非常正確……」她原先想著暗中將軍器監扯下來，以後被罵也算了，但她可沒想著現在就要惹怒上司的啊。她不要被扣工資！

「噢～」蝴蝶抱著雙臂，胸前一片□□漏了出來也毫不在意，只是興味地探頭望著裏間。

「啊啊……嘶！下手輕一點啊大哥！」被士兵拖出、身上只穿著一件褻褲的沈悠揚死皮賴臉地道。

在熏香繚繞、粉紗輕揚的房間內，是對峙著的葵長官和章會長，一個錦囊還可憐兮兮地被兩人拉扯著。

「全商聯未免管得太寬了。」葵長官冷聲道

「葵大人也未免太過關心下屬了？天色已晚，葵大人怎麽不回去早點歇著？」三娘面對著惡勢力依舊微笑應對。

「本官一向是一個善良大度的好上司。」葵長官惡質地道。

拉、拉、拉，扯、扯、扯，錦囊無聲地被二人拉扯著，秀麗和蘇芳的內心都暗自「嘶～」了一聲。那可是來自陰間的獄卒葵長官啊，還搶甚麽東西？三娘快點逃吧！

「張禦史不是在藍州調查了嗎？」但她作為一個人類竟然威脅惡鬼！

秀麗和蘇芳整齊地向後猛退了一步。好可怕的大人們！

秀麗從來都不知道這一位對她很溫柔的會長大人原來是這麽厲害的人物，而蘇芳……好吧，在他的眼中，這根本就是秀麗對上清雅時的年長版。莫非在這個國度中，優秀的少女都註定要被惡鬼纏身的嗎？蘇芳默默地又退了一步。不，他可不是打不死的紅大小姐，更不是死都不怕的章會長大人，他這種小人物果然還是有多遠就滾多遠吧！他相當明智地選擇了明哲保身。

待事情解決後，葵長官率先離場，章會長亦微笑著向他們告辭離去。

蘇芳感嘆道：「要章會長嫁給葵長官，看來是很有難度呢。葵長官作為一個獄卒也是很可憐的。」榛蘇芳其實很敏銳，但待人接物還是比清雅一流差上不少的他，心中的話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說了出來。

──如果不是葵長官已經遠走，榛蘇芳的下場一定不比沈悠揚好。

蝴蝶笑而不語，倒是秀麗一臉驚愕。

「矣？矣矣？矣矣矣矣！」秀麗瞪大了眼睛，然後半掩著嘴傻笑，「哦呵呵呵呵呵，貍貍真是的，在胡說甚麽呢哦呵呵呵呵～」她似乎接受不了現實。

「啊？」榛蘇芳睜著死魚眼，「餵，大小姐，遲鈍也麻煩你有個限度，這不是很明顯的嗎？分明是葵長官求愛不遂、因愛成恨了啊。」

打滾紅塵多年的蝴蝶撇開了臉，詭異地笑著。蘇芳又抖了一下。很可怕，成熟的大姐姐都很可怕！

待紅秀麗回過神來，她追了出去向三娘道謝。但見三娘在飄揚的雨絲中利落地翻身上馬，一勒韁繩便調過了馬頭，馬術嫻熟，英姿飆爽，是尚學不會騎馬的秀麗無比欽羨的對象。

「……沒錯，一定是因為三娘不願意接受葵長官。」秀麗在內心中默默地道。

在很聰明但又很天真的紅秀麗心中，三娘和凜一樣都是些很帥氣的大姐姐，實在是為難她要將好人和拚命使喚她的毒舌黑心長官拉到一起來討論──太令人感到絕望了。

──其實，她尚不明白世界的殘酷，凜和悠舜、百合和黎深、玉華和雪才是令人絕望的組合。

還是說，少女就是用來拯救世界的？正所謂，惡鬼難過美人關，原來是如此正解。

後來，三娘因為鄭君的算計，被紅秀麗和陸清雅軟禁在宮中。每一天，三娘都會去幫悠舜的忙；每一晚，三娘和百合夫人總是相談甚歡。

某夜，劉輝在宮中晃晃悠悠地走著，工作了一整天的他神智恍忽，口中正無意識地喃喃叫著「秀麗～秀麗～」甚麽的來為自己打氣。他走在回到後宮的道路上，在轉角間看見了靜立在廊下的三娘。

這一夜的月亮是新月，月光朦朧不清，廊下的燈又早被夜風吹滅，劉輝只隱約看得見三娘的側影。穿著廣袖的三娘，攏著袖，擡頭望星天空，臉上是嚴肅的神情，樹蔭的陰影打在她姣好的臉上，一切愈發的暧昧不清。劉輝記得，他在悠舜的臉上也見到過這種表情。那時候的悠舜正一個人站在湖邊，沈默而凝重地看著自己的倒影，卻在靜蘭過去招呼他的時候一瞬間斂起了表情，掛起與平日無異的溫和笑臉。

這個國家正發生著一些非常不得了的事，而這些不得了的人在安靜無人之際，表情都是如此的千篇一律。他們的目光，都放在了那一片本該由他來守護的河山之中。

三娘稍稍側了側身，讓劉輝看清了她的臉容。她不知道在想些甚麽，垂下了頭，手下不緊不慢、一下又一下地理著袖上的皺折，在她再次緩緩地擡眼之際，眼中有著再無掩飾的利芒。

與三娘接觸多了，劉輝也不再怕她，卻又差點忘記她同樣是滿手鮮血的人。他的宰相悠舜，在茶州時殺的人同樣不少。他們，都有著令人感到畏懼的氣質，就如同葵長官、淩晏樹和旺季，以及紅黎深、黃鳳珠、管飛翔、來俊臣等等，不論是哪派的能吏、哪樣的性情，都會有給人這種感覺的時候。

被心思深沈的人算計，很可怕，劉輝甚至沒辦法想象如果悠舜是在算計他的話，他會如何。他怕是會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殺死吧？

他要相信他們嗎？

深宮之中，在夜色間益發的鬼影幢幢。劉輝遲疑了很久，他還是沒辦法上前去詢問三娘，只望著她遠走。這樣的三娘，他沒辦法接近。幾日後，他想去問悠舜，但同樣沒能說出口。

他知道悠舜一定有事情瞞著他的，紫劉輝從來都不笨，相反，他是一個很出色的年輕人，但劉輝最後還是決定，不，他不問。

他想相信他們。

相信告欣他楸瑛會回到他身邊、說會完成吾主一切願望的悠舜，相信因為他頒下新例而向他叩首的三娘。劉輝還相信靜蘭，相信絳攸、楸瑛、秀麗、紅紹可、珠翠、小璃櫻，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和整個國家的人口相比或許是微不足道，但劉輝依然相信。即使他作為王的時候，手心中所能夠掌握的屬於他紫劉輝個人的東西，就會變得少，甚至一點一點地流失，但他依然相信。

相信那一個已經被他索取過多，但仍然一心一意地守護他的優秀少女，紅秀麗。

然後在那一個劉輝被貴族派打得遍體鱗傷、無論他說甚麽都只會顯得非常愚蠢的朝會上，老好人的戶部侍郎因為旺季的兵權問題而對上了淩晏樹；看劉輝似乎很不順眼的流氓樣工部尚書管飛翔，喝住了對劉輝表現出輕蔑的新任吏部侍郎楊修；鄭悠舜代替著劉輝發言，將部分官吏對王令有所不滿的怨恨都轉移到自己的身上，成為王的盾牌；同樣被叫到朝上挨打的三娘，微笑著用盡她的力氣來呼了貴族派響亮的一巴掌。

「糧食，全商聯是沒有的，全商聯只是一個沒有個人財產的交易平臺。」在高官們此起彼落的斥責聲中，她柔軟的聲音朗朗響起，比任何人都要砸地有聲：「但是作為商人，私人的錢還是有的。民婦力薄，只能夠捐出九成的家財，多給災民一點微弱的幫助。」她向劉輝跪拜下去，頭深深地埋在地上，「民婦無法與旺季大人等良吏相比，只能略盡微薄心意，但願天佑我王，解除蝗災。」

這樣的話，三娘歷盡艱辛所建立起來的成就，就會全部毀於一旦。傳奇的章會長，她或正或邪的個人事跡在民間中膾炙人口，她的個人名聲毀譽參半，經常出入各大交際場合的她，閨譽差到除了變態之外沒人敢向她提親。但是，章家商號從來都是童叟無欺、用歲月來擦得閃閃亮的金字招牌。

都毀於一旦。

這些比他年長的先行者，站在他的前方守護著太過年輕的他，給他悔恨的時間，給他重整旗鼓的籌碼。

劉輝的眼眶紅了起來，很想哭，但是大家都告訴他，王座上容不下眼淚。

「就拜托您了，陛下。」她跪在王座前，這樣說。

她一定是很累了，因為三娘明明在被打時都沒想要退下去過，現在卻不得不退。劉輝忽然記起悠舜說過，三娘是一位非常溫婉善良的女性。

這可是拒絕了紅黎深、鄭悠舜和藍雪那的女性！如此有魄力的她一定……

「……孤，知道了。準奏。」劉輝如是道。他一定……

彩雲國一定。

他看著三娘和葵長官勢成水火，但他分明就看見，他們雙方都不想傷害對方，一點都不想。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想，但劉輝一直都覺得三娘和葵長官很合襯。過於冷硬的葵長官和溫婉可人的三娘站在一起，很合襯。

回到後宮中，劉輝唏哩嘩啦地哭了起來。

「呼！」小璃櫻頭痛地呼出一口氣，煩惱地望著這個愛哭的王，「我說，你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哭啊？」

「璃櫻是個日後會長成好男人的人，是不會明白孤的心情的！」

「……你又在胡說八道些甚麽！」小璃櫻將劉輝拉了起來，抽出小手帕給他抹抹臉，「說說看吧，又怎麽了？不是早就知道今日上朝一定會被欺負個徹底的嗎？這是你以前不努力的後果，還想坐在王位上的就給我好好地承受下去。」

「嗚……璃櫻連做王的資質都比孤好……」

「那你是不是要讓位給我？我是旺季大人的外孫，又有等同王家的縹家血統，可以將戰爭按下去。」

「不要！」

「那就不要給我說任性的話！蠢材！」小璃櫻額角的青筋爆了起來。

「但是……三娘和葵長官……嗚……」

「葵長官？」小璃櫻楞了一下，「噢，是這個。」

劉輝濕漉漉的眼睛亮了起來，「是吧！果然是吧！他們根本就是一對的！明明就很容易被看出來啊，但孤跟侍從、侍衛和宮女們說的時候，都沒一個人肯信。」

「不要將別人的私事到處亂說！你這個沒常識的王。」只要是跟劉輝在一起，少年老成的小璃櫻就總是失控地變回個真正的小少年，想吼人。他擡手揉揉額角，「這是當然的吧，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葵皇毅和章三娘都不應該有任何可能性，不用你哭他們自己亦知道。當然，我並不認同葵皇毅的處理手法，男性就應該更勇敢地保護女性才是，不過章三娘也是個笨蛋，這就沒辦法了。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在沒有涉及諸如虐打對方等事的時候，外人不能夠插嘴。」

「……」劉輝目瞪口呆，「璃櫻，你果然是個好男人。」

小璃櫻撇開了臉，「這只是應該的。一個優秀的男性不僅僅要是做到扶對方下梯和幫忙一些小事，這只是最基本的，甚至連是不是有能力獲得很高的地位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為對方著想，為對方和自己一起努力，懂得尊重對方，無論哪一方有問題都要一起商量。你們這些生活在外面的男人總是過於自大，如果在縹家的話，章三娘一定會被好好重視的，也不會就這樣為些笨蛋男人變成笨蛋，一定會用幻術將對方教訓一頓。」縹家，可是女性當權的家族。

「……幸虧三娘沒有生在縹家。」三娘明明就已經很恐怖了……

「嘛，葵皇毅也是很愛章三娘的，」他拍了拍劉輝的肩，「就算章三娘失勢也一定不會讓別人傷到她，這算是他作為章三娘的男人惟一的價值了，你就別操心了，先好好地整理自己吧。」

「說起來，璃櫻是怎麽知道這些的？你應該沒見過三娘多少次吧？難道是占蔔的結果？」

「我才不會因為這種事而占蔔！」作為仙洞令君的小璃櫻徹徹底底地轉開了臉，「是旺季大人說的。」

然後劉輝在一個又一個的追隨者幫助下，抹幹了眼淚，輪到他直面向旺季。

堂堂正正地成為一個王。

──兩年後，悠舜來找他幫忙賜婚時，劉輝高高興興地蓋章。

「悠舜，將三娘如此推出去……」但他還是不免問道。其實，他還有點不舍。他是一個很貪心的王哦。

「沒關系的，三娘有自己的行事準則，就算她不再是王一邊的人，她也不會做對這個國家有害的事。既然是這樣的話，按照現在的形勢，將三娘留在保王派中也毫無作用，還不如送進貴族派中作為中立派的一股清泉更好。」說是朋友，但悠舜算計起來當真讓人心驚。但他真的是朋友。只見他放輕了聲音說：「這也是三娘和葵長官可以在一起的惟一辦法呢。」

「但是，悠舜，用王權來將他們綁在一起又真的好嗎？」劉輝可是一直都忍耐著，告誡自己不能在秀麗同意前直接下旨迎秀麗進宮。

「沒關系的。」悠舜微笑著說，「絕對沒關系的，因為這兩個人都是非常溫柔和藹而又善良的人呢。」

「……矣？」就算已經逐漸成長為一個優秀的王，劉輝還是會偶爾地覺得這個世界很玄幻。

之後，劉輝迎接來悠舜逝世的日子，大業年間的許多人都逐漸消失，在等待多年以後，他也終於在秀麗生命中的最後一年等來將她娶作妻子的日子，迎來他們之間惟一的孩子。那一年的春宴，秀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作為他的王後出席。

不知道甚麽時候起，不遠處傳來了悠悠的琴笛相和之聲，喧鬧的宮宴停了下來，眾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代表王家的紫紗在燭火間隨風揚起，一點融雪在屋檐上滴落，在初春的湖中亭裏奏樂的，是葵長官和章州尹。

低沈渾厚的笛聲與嫵媚靈巧的琴聲，無間地相和起來，有時候是琴為笛聲和音，有時候是笛為琴聲伴奏，恍惚是琴笛在相互追逐嬉戲，熱鬧而又委婉纏綿。難得的是，同時亦不耽誤那一首《高山流水》對自然的仰望，以及文人墨客不離塵世的牽絆。不出世清高，又不落塵埃染俗。

琴和笛的造詣都不是當世最最頂尖的，但熟練的技巧和隨心流出的情感仍彰顯著主人家深厚的底蘊，必是對此下過一番苦功，胸中也定有丘壑。聞者，無不停下動作，側耳傾聽。

有人說，旺季就算一文不名，他都是最後的貴族。

劉輝覺得絕對沒有比這更好的形容了，但對於葵長官和章州尹，劉輝卻覺得他們二人應該被稱為士大夫的表表者。

雅致、風骨、韻味，還有那一份掩藏在禮度之下的真性情。

彩雲國終會迎來貴族時代的終結，而國試制度，能否為國家帶來充滿風骨的士大夫時代？

「劉輝，」不知不覺間與他走到一處的秀麗，輕聲道，「我以前為貍貍拉過《蘇芳》，之後就聽過葵長官吹起。」秀麗的二胡也是相當有名。

「《蘇芳》？」《蘇芳》這首曲子的故事，講述了一對身份懸殊的戀人。

「嗯。」秀麗望向亭中人，「那個時候，葵長官大概是想起了三娘，為三娘吹的吧？」

葵長官的龍笛是宮中一絕，但從不輕易吹起，更莫說是為人演奏了。

「嗯，孤想也是。」如今的宮中一絕，該改為葵氏的琴笛合奏了。劉輝望著那兩道合襯的身影，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油桐樹前不遠不近地站著的兩人。

亭中人不時地相視一笑，櫻花在被宮燈照亮的夜間紛紛飛落，成一絕景。

這兩個人只要站在一起，就是上治朝宮中的一景，無論年華幾何也一樣。

秀麗靠在了劉輝身上，手下按上已經漲起來的肚子。劉輝緊緊地抱住她。其實沒孩子也沒關系，大不了之後就丟給小璃櫻，劉輝其實很害怕有著眾多王子的時代，就猶如大業年的王子爭位惡夢再演，但他真的非常高興這個世界上還有承接著兩人血脈的孩子。

很高興，也很愛、很愛紅秀麗。

當多年後年華真的遠去的章州牧向他遞上辭表時，劉輝知道她真的很累了，就算他再舍不得這一位溫婉善良的州牧，也只得放行。當葵長官同一時間告老還鄉時，出於政治考慮，劉輝真的不想放人。葵長官對這個朝廷，有著舉足輕重的份量。但他看看章州牧，又看看葵長官，即使不站在一處，但只要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兩個人總是低調地成為宮中一景。

為宮中作景已久，也是時候讓他們去看更多更美的風景了。

他的左右手，雙花藍楸瑛和李絳攸，都已經站在了他的身旁。

嗚……葵長官盯住他的樣子果然真的是很可怕！

「鏘！」劉輝沒出鞘的劍擊了一下金鑾殿上的金磚石，鏗鏘一聲，「準奏！」如今已踏入中年的王，成熟而富有氣勢。

謝謝他們跟他一起成就這一個上治朝。

衷心祝願兩位幸福。

「葵長官，孤亦謝謝你，新年快樂。」但劉輝還是不改本色，傻笑著道。

「君儀不佳，李丞相當勤加督促。」葵長官冷著臉斥責道，

…………嗚！劉輝和雙花們縮了一下肩膀。啊啊！章州牧還在壞心眼地偷笑！可惡！

然後，葵長官一如既往，體貼地扶著章州牧的手，一起走了出去。兩人相依的背影，終於成為了宮中真正的絕景。

──又在很多年後，連年號都將要更換之時，位於黑白兩州之間的葵宅傳來了葵長官逝世的消息。

章州牧過世時劉輝分不開身，但現在，他在雙花的陪同下去，乘著馬車去了那處於高山流水之間的葵宅。

「草民拜見陛下。」衣著打扮無可挑剔卻又幹凈利落的青年，葵伯清，向紫劉輝行了同樣完美的禮，世家的氣度比劉輝還要盛。雖然，他的名字早就被除於貴族名錄之外。

「不必多禮。」劉輝親手扶起了葵伯清。

葵伯清將人引進靈堂，幫著劉輝等人進行祭祀，聊表心意。

「那個，」劉輝眨巴著眼，不知道自己問得是不是得當，「請問葵長官的靈柩……？」不是應該瞻仰遺容的嗎？但青白臉的葵長官……嗚嗚嗚，單是想象就已經很可怕！絕對會做惡夢的！其實劉輝也不是說真的很想看啦……

「回陛下，」葵伯清的聲音溫和地響起，「家父已經與家母在日前同棺合葬了。家母停靈已久，所以草民希望他們盡快入土為安，還望陛下見諒。」

「同棺合葬……嗎？」劉輝點了點頭。不合於禮，但是應該的。

他再也想不出比同棺合葬更適合他們的方式了。

倒是葵伯清，不合禮制的事也被他說得理直氣壯，就像是本該如此一樣。

葵伯清招呼他們去內室坐下後，又有別的人前來，葵伯清向他們告了聲罪便出去招呼別人了。葵宅占地頗大，而上下雖然很少下人，但當此時節，葵伯清還是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劉輝他們也沒有被冷落，手邊尚有一盒小點心充饑，尚有一壺香氣悠遠、嗅之生津的熱茶讓他們解渴。放在內堂中央的，是一幅氣勢磅礡的長幅山水潑墨畫，但劉輝他們一行三人都看不出這是出自何人之手。

想來，是一個不出世的隱士？

旁邊的仕女像，倒是一看就知道畫中人是章州牧年輕時的模樣。如此輕柔又略帶勁道的筆觸，亦同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未幾，外面響起了渾厚而真摰的歌聲，劉輝側耳細聽，內容是在悼念父母。他起身走到門邊探頭一看，歌者，是一直都表現得很平靜有禮的葵伯清。他的旁邊，是「惡夢國試組」尚在人世的成員、柴工部尚書以及藍家和黃家的宗主，以及一些小輩。時任禦史大夫的陸清雅，身影也隱約可見於人後。

還有一些他不認得的人。當中有一些，劉輝在事後打聽，據說是受了葵皇毅和章澤蘭恩惠的人。

嘛，還有些來砸場子的，被攔了在山下。

葵伯清坐了在靈堂中央，正對著父母的靈位，膝上是一把小巧的七弦琴，手邊是一壺烈酒，身穿孝衣的葵伯清，松開了領口，自彈自唱，歌聲低沈，動人至極。葵伯清清秀的臉上，早就淚流不止，但他的淚流得愈急，歌聲就愈是高亢奔放，漸漸融入進葵府周邊高聳入雲的千裏山脈之景中。

葵伯清的歌聲，會成為新一朝的景色嗎？

葵長官和章州牧的孩子，自然為朝廷上層所關註。

葵長官和章州牧都沒管他，葵伯清就一直都沒有入仕，而是拿著家裏龐大的財產開了個孤兒院，每天給孩子們講學。但就連上了年紀的老學究都會慕名而來，只為了聽葵伯清講一堂課。有時候，他也會甚麽都不收拾，只帶了個錢袋子就到處旅行，或是到藍州崔昌豐的書院與人坐而論道，用毒到讓人想死的一張利嘴將老夫子們氣個七孔生煙，便又轉身落跑了。他也會跑到被他稱作表兄的王雁湖那兒去，在這位王縣令的地盤中惹事生非、打架鬥毆後，又跑了，回到黑州，乖乖地做他的孤兒院院長。

有時候跑慢了，又吃過幾天的牢飯。

他不事生產，但滿腹經綸，才華橫溢，更是跟葵長官一樣文武雙全，葵伯清像是一顆關都關不住的夜明珠。

能拉來朝廷最好，拉不到，劉輝也算了。反正他已經是甩手掌櫃，將江山都丟給女兒，自己成為優哉悠哉的太上王啦。他會成為王，他希望成為王，但一直都沒說過他喜歡做王。小璃櫻亦是，寧願捧上一個女王，也抵死不肯坐上王位。當然，劉輝和秀麗的女兒，也是一位相當出色的女性。

葵伯清唱畢，他一把推開琴，將壺中酒液喝盡，然後擡袖抹了淚，拱手向他們道了聲失禮，又變回那個禮數周全、斯文有禮的葵伯清。

這一晚，因為天色已經不早，劉輝一行就在葵宅借宿一晚。

晚上，半夢半醒的劉輝糊裏糊塗地在宅內游晃，嘴裏不清不楚地喃喃著「秀麗～秀麗～」，無意間看見了靜立在廊下的葵伯清。天上的明月被烏雲擋了起來，讓人看不清葵伯清的臉容。

他望著廊外的細雨以及煙雨朦朧間的山景，輕輕地吹起了手上音色中正平和、古意悠遠的龍笛。

從劉輝的角度望去，葵伯清站得筆直，姿態同樣就算是最嚴格的老貴族都無可挑剔。在他的身周，有著悲傷的氣氛，更有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和氣勢。

江山的畫卷猶如在他的笛聲中被展開。

在這一瞬間，劉輝以為自己見到了葵長官，又像是見到了章州牧。

又像是見到了那些在他的朝代中來來往往過的眾多名臣。

葵伯清跑不掉了。

就像是他那對出色的父母一樣。

「孤，衷心希望你們幸福呢，章愛卿、葵愛卿。」真可惜，葵長官在世時不能這樣叫，因為會被他很恐怖地瞪的，哦哈哈哈哈哈。

明明章州牧就沒這麽小氣嘛，劉輝記得，章州牧還會和藹地跟他一起繡花呢。

真是，令人懷念的兩位。

願你們入土為安，平安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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